【對話嘉賓】

倪閩景  　全國政協委員，上?？萍拣^館長

王仁祥  　全國政協委員，湖南省教育廳副廳長

馮 丹  　全國人大代表，華中科技大學副校長

薛 超  　全國人大代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石嘴山市第十一小學教育集團黨支部書記、校長

胡國柱   全國人大代表，湖南省永州市東安縣耀祥中學教務處副主任

2025年3月6日，習近平總書記看望參加全國政協會議的民盟、民進、教育界委員并參加聯組會時指出：“現在，一方面，有了智聯網、人工智能，教育的工具和方法會發(fā)生變化，學生能力培養(yǎng)會有變化，這些正需要與時俱進地進行改革。另一方面，對于學生的啟智、心靈的培養(yǎng)和基本的認知能力、解決問題能力的培養(yǎng)，是不能放松的?；竟€得有。”人工智能新賽道、新機遇來了，新挑戰(zhàn)、新問題也隨之而來?！度嗣窠逃冯s志特邀部分全國兩會代表委員，聚焦基礎教育，深入探討人工智能背景下的教育改革發(fā)展這一全國兩會的熱議話題。

中小學人工智能教育如何“系統(tǒng)化”推進

《人民教育》：《教育強國建設規(guī)劃綱要（2024—2035年）》（簡稱《綱要》）提出“促進人工智能助力教育變革”。2024年11月，教育部辦公廳印發(fā)《關于加強中小學人工智能教育的通知》。您認為，如何有效推進人工智能教育在中小學落地實施？特別是在教育教學改革層面，有哪些經驗或建議？

馮丹：人工智能教育在中小學落地實施需要系統(tǒng)化、科學化的頂層設計，結合教育教學改革，重點在課程設置、師資培訓和實踐平臺建設。首先，應構建分層遞進的人工智能課程體系，覆蓋基礎知識、應用技能和思維培養(yǎng)。其次，教師是關鍵，需要通過專項培訓提升人工智能素養(yǎng)和教學能力。最后，要推動優(yōu)質教育資源數字化，建設開放共享的人工智能教學平臺和實踐基地，為學生提供真實的人工智能應用場景。

薛超：構建完善的課程體系，要針對不同年齡段學生特點設計分層課程；充分利用國家中小學智慧教育平臺等資源引入優(yōu)質課程，拓寬學生學習渠道。同時創(chuàng)新教學模式，采用任務式、項目式教學，讓學生在實踐中掌握人工智能知識。在這個過程中，加強師資培訓、提升教師人工智能教學能力至關重要。

胡國柱：建議在現有科學課程基礎上增設人工智能、編程、創(chuàng)客等前沿領域課程，推動跨學科融合，打造“必修+選修+社團”的立體化課程框架。人工智能教育在中小學落地實施不妨先讓師生用起來。在我們學校，一些年輕教師已經開始嘗試使用數據大模型輔助教學，比如通過智慧黑板、語音識別實現學生實時問答和個性化練習，智能輔助生成教學資源，通過虛擬仿真進行實驗練習等；學?？萍忌鐖F的學生使用數據大模型輔助生成機器人競賽程序作為參考，使用文生視頻大模型生成數字人進行科技創(chuàng)新作品視頻講解等。師生通過使用人工智能工具，學習人工智能技術和思維，營造人工智能教育的濃厚氛圍。

倪閩景：加強中小學人工智能教育不是簡單增加一門人工智能技術新課程，而是對課程體系進行整體改革。每個學科都可以依托人工智能進行教育創(chuàng)新，體現應用人工智能的思想與方法。這需要教師在教育教學中主動探索應用場景，也需要相應的硬件設施建設，更需要鼓勵學生基于人工智能開發(fā)個性化學習方法，而不是做更多的題目。

《人民教育》：您認為，當前中小學人工智能教育面臨哪些關鍵問題和挑戰(zhàn)？我們該如何應對？

薛超：關鍵問題包括師資力量不足、教學資源不均衡、課程體系有待完善等。應對措施方面，從中小學實踐層面來講，可以加強教師培訓，與高校、企業(yè)合作，引入專業(yè)人才作為兼職教師充實師資隊伍；借助網絡平臺實現優(yōu)質教學資源共享，縮小城鄉(xiāng)、校際差距；結合教育實際和技術發(fā)展，持續(xù)優(yōu)化課程體系，確保教學內容與時俱進。

胡國柱：作為一所鄉(xiāng)村學校的科技教師，我最大的心愿是讓農村孩子享有與城市孩子同樣優(yōu)質的科技教育資源。希望能加大對鄉(xiāng)村教育數字化、科技教育、人工智能教育的支持力度，助力城鄉(xiāng)教育優(yōu)質均衡發(fā)展。其實，人工智能技術本身有潛力縮小教育資源的差距。人工智能與網絡聯校聯合使用可以打破時空局限，賦能教師，讓偏遠地區(qū)的學生也能享受到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有力促進教育優(yōu)質均衡發(fā)展。

倪閩景：當前，首要任務是營造氛圍濃厚的人工智能教育環(huán)境。我認為人工智能的發(fā)展速度已經遠超人類的學習速度，因此人工智能教育的重心可能不在于教人工智能，而是要應用人工智能促進基礎教育高質量發(fā)展，探索建設基于人工智能的教育新環(huán)境、新內容和新方法。原來我們只有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現在人類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數字世界—人工智能不是簡單的數字化工具，而是人類生存維度的增加，學習、工作、生活有了新的演繹空間和新的思維構建來源。對于學校而言，可以配置圖書館人工智能借書還書系統(tǒng)、教室智能照明和新風系統(tǒng)、食堂智能炒菜機和校園掃地機器人等，關鍵是要讓學生在一個人工智能應用的現代環(huán)境之中學習和生活。

人工智能如何賦能教師“專業(yè)化”成長

《人民教育》：《綱要》要求“制定完善師生數字素養(yǎng)標準，深化人工智能助推教師隊伍建設”。在人工智能技術高速發(fā)展背景下，教師的專業(yè)素養(yǎng)要求、教育教學方法可能發(fā)生哪些變化？教師如何認識和適應這些變化？

馮丹：在人工智能技術高速發(fā)展的背景下，教師需要具備跨學科整合能力、數字化教學工具的應用能力以及培養(yǎng)學生批判性思維和創(chuàng)新思維的能力。教學方法需要從知識傳授轉向能力培養(yǎng)，更加注重個性化教學和學生的自主學習。教師應主動適應變化，學習人工智能基礎知識，掌握新技術在課堂中的應用，同時關注教育理念的更新，將技術與育人目標深度融合。

王仁祥：在人工智能背景下，特別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引起了信息獲取和生產方式的重要變革，對教師的專業(yè)素養(yǎng)提出了更高要求。教師要從講臺上的“權威”變成學生合作學習的支持者、學習意義的構建者，著眼于立德樹人、綜合育人，發(fā)展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要從專才和解題高手變成復合型人才和終身學習的示范者，注重學生思維品質提升和審美素養(yǎng)發(fā)展；要系統(tǒng)、全面看待各類信息和事物，不被機器綁架，不人云亦云，引導學生正確處理人與機器的關系，合理使用技術工具，真正讓技術工具幫助自己和學生更好地學習。

薛超：一方面，教師需要進一步提升數字素養(yǎng)，掌握人工智能技術的基本原理和應用方法。另一方面，教師需要更新教育理念，以適應人工智能時代的教學要求，教學方法上需要從傳統(tǒng)講授式向引導式、探究式轉變；應積極參加培訓、參與教學實踐，主動學習新技術。

《人民教育》：數字化賦能教師教育教學、專業(yè)發(fā)展將成為常態(tài)。在教師教育教學、專業(yè)發(fā)展中，您比較關注哪些技術應用的新場景和新趨勢？或者經常應用哪些人工智能新技術？

薛超：我比較關注智能化精準教學場景、教育治理數字化轉型以及教育公平的普惠化技術應用。在教學中，會利用智能教學平臺批改、記錄、分析學生作業(yè)完成情況，了解學生知識掌握的薄弱點，進行針對性輔導及作業(yè)的分層布置等。在教師專業(yè)發(fā)展方面，注重數據驅動教學能力、人機協同教學設計能力以及技術倫理與風險意識等素養(yǎng)的提升。

馮丹：我關注基于人工智能的個性化教學、智能評測和教學資源優(yōu)化等新場景。在教學中，我常應用智能輔助工具優(yōu)化教學設計和課堂管理，并通過數據分析提升教學效果。在專業(yè)發(fā)展上，我關注人工智能新技術的學習和運用，以及教師如何利用人工智能技術進行教學反思和持續(xù)改進。

倪閩景：我關注智能體（Agent）的發(fā)展與應用。目前有些地區(qū)教師已經普遍使用教學智能體，未來可能每個孩子都要開發(fā)自己的人工智能助手，與人工智能助手共同成長。最近，上?？萍拣^在一所小學開展“鯨彩世界”一平米博物館活動，把亞洲最大的長須鯨骨骼標本送進校園的同時也配了一個智能體，學生可以自主提問，智能體能夠回答有關鯨魚的知識性問題，隨之改變的是“教師問、學生答”的傳統(tǒng)教學方式。

王仁祥：我特別關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融合應用和數智技術的場景化應用。具體而言，在教育教學方面，關注利用智能助手教育教學方法，提升學生學習投入度和持續(xù)性；在教師專業(yè)發(fā)展方面，我們嘗試用人工智能技術引導教師教研和培訓工作從“經驗+反思”向“數據+證據”轉變，如湖南省長沙市建設了1000余間AI循證教室，可支持常態(tài)化循證教研，通過AI技術結合教學目標、教學過程和教學評價等進行綜合分析，發(fā)現和挖掘教學中的問題并指導教學改進；在教師評價方面，我們倡導從基于經驗的主觀評價向基于大數據及追蹤模型的增值性評價轉變，探索“教師五力評價模型”、教師畫像等新型評價機制，嘗試借助數智技術手段增強教師發(fā)展內驅力；在教育優(yōu)質均衡發(fā)展方面，近年來湖南省依托教師人人通空間、名師網絡工作室、網絡聯校等載體，有效提升鄉(xiāng)村學校和薄弱學校的教育教學質量，促進城鄉(xiāng)教育一體化發(fā)展。

人工智能為教育教學和教師專業(yè)發(fā)展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面對機遇和挑戰(zhàn)，需要喚醒教師的人工智能意識，發(fā)展教師的人工智能思維，提升教師的人工智能技術應用能力，關注教師的技術倫理與道德情感困惑，引導教師學會用技術思維發(fā)現、分析和解決教育教學問題。

《人民教育》：您認為，教師教育教學與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深度融合，現階段面臨的主要問題有哪些？您希望學校、政策等層面提供哪些相關支持？

王仁祥：教育教學與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深度融合，對教師而言，一方面人工智能在啟發(fā)性內容生成、對話情境理解、序列任務執(zhí)行等方面表現出突出的優(yōu)勢，在與教師切身相關的教、學、評、備、輔、研等方面具有潛在的應用價值，可以多維度為教師賦能；另一方面教師需要耗費一定精力去理解、適應新技術，同時信息知識貶值、技術依賴性增強等也可能會降低教師的主體地位，弱化師生情感交流，影響現有的教育生態(tài)。就目前主要應用場景而言，一方面人工智能讓信息采集的范圍和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另一方面信息泄露和信息安全、基于數據的教育評價可能誘發(fā)的功利行為、數智技術可能帶來的新鴻溝等問題也需要關注。因此，行政管理層面要加強政策制定和規(guī)范引導，加大財政投入和人工智能企業(yè)等的監(jiān)管，鼓勵人工智能技術的合理和創(chuàng)新應用。學校層面要加強人工智能教育和應用，加大人工智能技術和教師數字素養(yǎng)的培訓力度，引導師生學習和了解人工智能技術，負責任地使用信息技術。

馮丹：從技術視角看，當前主要問題包括技術應用門檻高、教師適應性不足、技術與教學內容的契合度低等。學校層面應提供系統(tǒng)化培訓和技術支持，幫助教師掌握新工具、提升教師新技術學習能力；政策層面需要加大經費投入，完善激勵機制，鼓勵教師探索創(chuàng)新；同時，建立學校、科研機構、企業(yè)等多方合作機制，開發(fā)適合教學實際的人工智能工具，推動技術與教育的深度融合。

薛超：從學校實踐看，主要問題有教師對新技術接受程度不一、技術應用與教學實際融合困難、數據安全擔憂等。作為校長，我會給教師提供更多技術培訓和實踐機會，搭建交流平臺；搭建校級教育數據中臺，打通課堂行為、作業(yè)、測評等多源數據，為精準教學提供支持；還可以將技術融合能力納入教師評價體系，設立“人機協同教學創(chuàng)新獎”等，認可教師原創(chuàng)實踐，鼓勵教師對新技術的學習和應用。政策層面希望進一步強化頂層設計與生態(tài)培養(yǎng)，加大對教育技術研發(fā)的投入，包括專業(yè)人才資源的配置，同時建立科學的評價機制，避免陷入“為技術而技術”的誤區(qū)。

教育生態(tài)如何布局推動“數智化”升級

《人民教育》：在今年全國兩會首場“部長通道”，教育部部長懷進鵬回答記者提問時強調：“我們還會繼續(xù)加大國家智慧教育平臺建設，把人工智能與教育結合起來?！苯陙?，我們大力推動教育數字化轉型，布局智慧教育公共服務新生態(tài)。2025年開啟了教育數字化戰(zhàn)略的新三年，強調“用得好才是硬道理”。在教育教學中，如何用好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和人工智能技術、資源等，您有哪些實踐探索或建議？

馮丹：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是推動教育數字化的重要抓手，應充分發(fā)揮其資源整合與共享優(yōu)勢。學校需要結合教學實際，將平臺資源融入日常教學，推動教師優(yōu)化教學設計，包括數字資源、課程圖譜、知識圖譜等建設。同時，鼓勵教師和學生參與平臺的資源共建，形成良性互動。建議加強對平臺的推廣與應用培訓，提升師生的實操能力，并通過數據分析優(yōu)化教學內容和服務。

薛超：用好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學?？梢詮慕處?、學生、管理三個維度入手。教師利用平臺資源備課授課、提升能力；學生借助平臺開展個性化學習、拓展視野；學校通過平臺優(yōu)化管理、促進家校共育，以此推動教育教學高質量發(fā)展。用好人工智能技術需要堅持“以用促建、以用促優(yōu)”的原則，既要避免“重硬件、輕應用”的誤區(qū)，也要警惕“技術替代育人”的傾向。

倪閩景：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的建設和應用要充分依靠、發(fā)揮基層的智慧。人工智能教育平臺、技術、資源“用得好才是硬道理”，應組織教師開展應用人工智能的比賽，讓教師在行動中創(chuàng)造新的案例；應廣泛征集教科研機構、高科技企業(yè)、科技文化場館等研發(fā)的人工智能學習類課程和教學案例，通過教育公共服務平臺的搭建把這些優(yōu)質資源鏈接到學校。

《人民教育》：安全是數字教育、智慧教育的根本前提和保障。您認為，以人工智能助力教育教學深層次變革，需要關注哪些可能的安全問題與風險？您有哪些好的經驗或建議？

薛超：從內容、數據、算法和倫理層面看，分別存在信息誤導、隱私泄露、評價不公、價值觀偏差等風險。需要從建立審查機制、加強技術防護、規(guī)范算法應用、開展教育等方面保障教育安全穩(wěn)定發(fā)展。同時，要加強家校社合作，共同關注學生在人工智能環(huán)境下的學習和成長。

馮丹：在人工智能助力教育教學的過程中，需要重點關注數據隱私、算法偏見和倫理風險，建議建立多方協作的安全保障機制，推動技術應用的透明度和規(guī)范化。對于學校而言，一是建立健全數據安全管理制度，確保學生和教師的個人信息安全；二是加強對人工智能算法的審查，避免因算法不公導致的歧視問題；三是開展倫理教育，提升師生的安全意識和責任感。

倪閩景：其實任何技術都有風險，我們還需要關注人工智能在教育的風險可能是不用，或者是用來加強應試教育。人工智能可以成為破解應試教育的利器，是新時代構建以人為本的創(chuàng)新教育生態(tài)、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的新機遇，其核心是引導學生正確處理人與技術、社會的關系，促進思維發(fā)展、培養(yǎng)創(chuàng)新精神、提高解決實際問題能力。

胡國柱：隨著人工智能在教育教學中應用的深入，一要確保數據的安全性，教育領域累積的數據涵蓋學生個人信息及學習過程記錄等敏感數據，若被泄露或惡意利用可能對學生個體安全及教育系統(tǒng)穩(wěn)定產生不良影響，要加強數據采集、存儲和傳輸過程中的安全防護。二要警惕可能會出現的內容可靠性風險和事實性錯誤，在教育教學中應用人工智能，既要看到它的潛力，也要警惕它的風險，對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要進行嚴格審核和驗證，確保教育教學內容的質量和準確性。三要防止技術濫用，建立人機協同的邊界感，人工智能技術在教育領域的廣泛應用可能導致教育者、管理者和學習者過度依賴技術，忽視教與學過程中獨立思考和反思的重要性，限制教育系統(tǒng)的靈活性和適應性。教育要培養(yǎng)獨立思考、全面發(fā)展的人，而不是讓技術主導一切，要確保人工智能真正服務于教育的核心價值，成為教育的助推器。（本刊記者 邢星）

《人民教育》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