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娜·奇米勒斯卡的《這樣折起來》有萬般好,這里只說其三。
首先,從輸入端來看,作者為讀者提供了一本百無禁忌、包羅萬象的圖畫書,就像馬勒對交響樂的評價一樣,“應該像這個世界一樣無所不包”。戰(zhàn)爭?暴力?傷害?欺凌?危險?災難?死亡?……有多少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者曾朝這些被慣常認為是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禁區(qū)的領地發(fā)起過勇猛的沖鋒?又有多少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者在向這些領地沖鋒時雖遍體鱗傷但心懷信念永不言退?尤其是,有多少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者在沖鋒之后取得的戰(zhàn)果仍無愧于“文學”和“兒童”?伊娃娜·奇米勒斯卡都做到了!
人生幾乎所有遲早都會遇到的倫理困境,在這本書中你都會遇到——利己還是利他?入世還是出世?動物是食物還是生命?以及,如果這動物把人當作食物,你的看法會改變嗎?愿不愿意接受難民入境、進入你的家庭呢?以及,如果難民數(shù)量眾多,居住時間久長,你的態(tài)度會變化嗎?一本圖畫書涉及如此眾多的嚴肅命題,實屬不易,但這還不是這本書的最美妙之處。
其次,從過程來看,這是一本沉浸感滿格的互動游戲書。卡爾維諾所倡導的“輕逸”美學特征,在書中處處可見——永不凋零的紙花,王子灰姑娘的童話,抓著氫氣球獅口逃生的飛翔……更重要的是,書中所有嚴肅的命題都出之以折紙游戲的方式,操作極其簡單,效果十分震撼。只需要輕輕一折,無依無靠的嬰兒就有了愛的包裹,高處憑欄的老奶奶就有了安全的依靠;只需要輕輕一折,沉思漫步的男人就從懸崖墜落,彈奏鋼琴的女人就被砸得尖叫;只需要輕輕一折,無家可歸的人就有了衣食著落,同樣只需要輕輕再一折,無家可歸的人就得跪地乞憐……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動作,讀者就化身為無數(shù)個“我”,進入無數(shù)虛擬的世界,改變這些世界,影響這些世界。還有比這更簡單直接且互動效果更鮮明的書嗎?目之所及,前所未見。但這仍不是這本書的最美妙之處。
作為一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者,我最在意的,也是這本書最美妙的地方在于:從輸出端來看,這是一本千變?nèi)f化、永不終結(jié)的書。創(chuàng)作者時常會講:希望讀者能有自己的解讀。評論者也時常會講: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些說法通常寄望于讀者的想象?!哆@樣折起來》當然也期待讀者放飛自己的想象,但不止于此,它還召喚讀者實實在在地行動——去吧,去折起來,或者不折。好/壞、善/惡、慷慨/冷漠、直面/逃避,無論選擇什么,首先要做的是,折或不折。因為每個讀者的選擇不盡相同,這樣閱讀的結(jié)果是,每個讀者都實實在在地有了一本與眾不同的書——我說的是物理意義上的不同。當然,在心理意義上,每個讀者也擁有了一本獨屬于自己的、自己參與了創(chuàng)作的書。
折紙游戲不單給我們提供了選擇的機會,也給了我們試錯的機會,更給了我們糾正錯誤的機會,甚至,還給了我們躊躇不決、不作選擇的機會。比如,“在這本書里,混亂的和令人討厭的,你都可以把它們擋住。只要不去看就可以了?!蔽业哪抗夂蛣幼鞫荚谶@一頁停滯下來,久久思考,難以抉擇。我的第一直覺是選擇去看,畢竟少時背過魯迅先生的話——“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但隨后就想起了新聞里心理醫(yī)生們的忠告,為了保健、防止抑郁,似乎不看也無可厚非;接著想到了一戰(zhàn)時期對狄更斯小說的爭論,有人說,此時閱讀狄更斯小說沉浸在虛幻世界是逃避現(xiàn)實的責任,也有人說,此時去閱讀狄更斯小說,沉浸在虛幻世界本身就是在反對戰(zhàn)爭、對抗不義的現(xiàn)實;最后又想到了詩人吉爾伯特的詩句:“我們必須頑強地接受我們的快樂,在這個無情的世界的火爐之中?!敝钡浆F(xiàn)在,我還沒有找到最終的答案。只要我還在尋找答案,這本書就不會終結(jié)。
但即使我找到了所有問題的答案,這本書仍然不會終結(jié)。它的原版封底有這樣一句話:“紙花永不凋零?!边@句話可以有兩個不同的含義:第一,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在紙上做出折的行動是容易的,在生活中作出自己的選擇并承擔選擇的后果是艱難的,在書上表現(xiàn)溫暖、寬容、親切、同情是一下子的事,在生活中始終溫暖、寬容、親切、同情,卻需要一輩子的修行。第二,寫下就是永恒。即使你把紙花折起來,它也依然在那里,即使你把這本書合上、擱置、遺忘,它也依然在那里,依然記錄著這個世界,提醒著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思考:我們應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活?
無論是哪一種含義,我想,這都是一本會改變世界的書。世界將因為它有所不同,如同世界將因為你而有所不同。
(作者系兒童文學作家、研究者)
《中國教育報》2023年01月29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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