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啟蒙相當晚。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是天之驕子，被大學錄取就捧穩(wěn)了金飯碗?？晌揖尤粡拇髮W退學了，迷茫的青春弄不懂自己無名的沖動。那個年代萬象更新，空氣中彌漫著理想、詩歌與荷爾蒙相混合的氣息。改革伊始，國門微啟，世界突然變得不可思議。海風吹拂，人性蘇醒，商品經(jīng)濟開始繁榮。那是一個欣欣向榮的年代，一個不知“內(nèi)卷”為何物的年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那個年代的信念，自由創(chuàng)造野蠻生長是那個年代的特征。

我的啟蒙老師是一名火車司機。他向我講解盧梭的愛彌兒、尼采的超人、薩特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令我頭暈目眩震驚不已。于是20歲的我決定通過閱讀，去安頓那顆“驛動的心”?；厥淄?，路過的人多已忘記，經(jīng)過的事已隨風而去，但我仍然記得隱居深山的閱讀生活。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我在高山峽谷中當起了攝影個體戶，靠著自學的技術(shù)謀生。晨露曉風涼，昏月離人歸，我每天要在深山里獨行10公里。我的工作場所非常別致?？展人鳂?，亂石深淵，百米瀑布矗立于索橋盡頭的龍?zhí)叮S懸崖峭壁逐漸隱入云間。

沒有游人的時候，我一個人安靜讀書，很容易忘記歡快的溪水和腳邊覓食的松鼠。我閱讀唐詩宋詞、《古文觀止》、英文散文、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困惑不解之際，我喜歡凝視瀑布上空盤旋的蒼鷹，或者欣賞逝者如斯的流水。那時的我沒有料到，是閱讀助我打開了不羈人生的秘密花園。

我后來當過工人、民辦教師和私立學校的校長，閱讀豐滿了生命的意志。再后來，我成了學者在大學教書，閱讀是職業(yè)生活的內(nèi)在環(huán)節(jié)。閱讀像呼吸一樣自然，也像生活充滿不確定性。有時人會厭倦生活的某個片段，或在某個片段厭倦生活本身。所以我會根據(jù)心境決定讀什么書，或決定是否讀書。盡信經(jīng)書會使心如槁木，竹帛煙銷才有劉項興起。所以我向來不認為閱讀在生命之流中擁有特權(quán)，更想不到自己會成為“閱讀推廣人”。

生活像不確定的概率波，機緣巧合使可能性坍縮成現(xiàn)實性。我開始關(guān)注中小學生的閱讀是女兒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她主動與我探討英國文學家戈爾丁的《蠅王》，這讓我大吃一驚。我很困惑，小學生怎么可能讀得懂這種基調(diào)灰暗的政治題材小說呢？中小學生該讀什么書？怎么讀？這些問題漸漸從生活的盲區(qū)進入了我的思考視野。

我開始研究如何挑選適合孩子閱讀的書，并親身走進他們的閱讀世界，仿佛穿越回童年贏得了重新成長的契機。我的童年面臨的問題是資源和信息匱乏，而今天的孩子則困于信息過載和人工智能營造的信息繭房。我發(fā)現(xiàn)，教師和家長普遍有一個困惑：既然信息和知識的載體如此豐富，既然視頻更加喜聞樂見，為何還要強調(diào)傳統(tǒng)的文字閱讀？

我在全國演講，喜歡表達這樣的觀點：當機器越來越像人的時候，人不應(yīng)越來越像機器。語言是思想的家園，唯有融知、情、意為一體的智能體才可能有思想。我喜歡借助《安德的游戲》《詩云》《2001：太空漫游》這樣的科幻經(jīng)典幫助不同學段的孩子理解人的智能與人工智能的本質(zhì)區(qū)別——前者明白語義、自由和隱喻，后者受制于算法、算力和數(shù)據(jù)。

閱讀是捍衛(wèi)人性的必由路徑。近年來我面向中小學生先后出版了五本書，激勵他們學會深度閱讀和理性思考，內(nèi)容覆蓋兒童文學、兒童哲學、科幻文學和國學經(jīng)典。為了幫助教師探索整本書閱讀和思辨性閱讀教學，我還出版了名為《以教師之思，促學生之問：整本書閱讀教學的理念、方法與案例》的課堂教學指導用書。

我的閱讀理念是：為孩子做有思想的減法。我主張孩子閱讀有趣的、美的、有思想內(nèi)涵的經(jīng)典好書，通過遭遇具有否定性的精神力量而成長。我主張進行語文教學改革，建議教師減少對白話文課文的程式化講解，而把時間騰出來推進類似于翻轉(zhuǎn)課堂的、以整本書為載體的思辨性閱讀教學。這樣的教學改革視學生的閱讀體驗為關(guān)鍵的教學資產(chǎn)，鼓勵教師要敢于在課堂教學的不確定性中激發(fā)孩子思維并實現(xiàn)教學相長。

我也以“做有思想的減法”的理念幫助中小學教師和大學生閱讀經(jīng)典。我在“新網(wǎng)師”平臺上為來自全國的中小學骨干教師和校長講解杜威的《民主主義與教育》，在“爾雅”平臺上為近百所高校的大學生講解羅爾斯的《正義論》，也在大學講臺上講解中外哲學名著。

我有時感覺心靈在幸福中分裂，一半是調(diào)皮幻想的童心，一半是反思求真的誠心。我還期盼什么呢？老式火車沒有了，火車司機失聯(lián)了，布滿我青春足跡的高山峽谷也在大地震中毀滅了。但那些書還在，其中的精彩人物和思想還在。我于是期盼人們以閱讀保持對世界的驚奇，然后找到生命中比閱讀更大的意義。

影響我的一本書：《正義論》

《正義論》開篇即稱：“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古今中外，關(guān)于正義的態(tài)度不過三類。其一，認為“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世界無非是叢林法則及有意無意的偽飾。其二，認為最美好的東西是超越正義的，如愛、家庭與共產(chǎn)主義，執(zhí)著于正義是虛假意識?！墩x論》持第三類態(tài)度，認為貶低正義就是貶低人性，而超越正義必得以實現(xiàn)正義為前提。閱讀《正義論》有點兒像聽巴赫的音樂，有一種思想之美的均衡，深刻而耐人尋味。

《中國教育報》2024年01月10日第10版